記得當年的校園和廟庵是一體的,中間沒有界墻,廟內的古柏,紫藤,亭臺樓閣還有大殿,石碑等都象畫里頭的景致一樣。早讀的時侯,我常常將語文書拿到紫藤樹下去讀。“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古詩詞的韻味和著紫藤花的香味,讓一顆求知向上的心在冉冉的朝輝中漸漸沉醉。恢復高考的頭幾年,學生們讀書的熱情象錢塘涌潮一樣排山倒海,勢不可擋。因為師資力量很有限,學校經常組織學生上大堂,就是幾個班合在一起上課。那種場面,那種氛圍至今難忘。學校每學期要修補幾回桌凳,到頭來總是不夠用。聽課時三四個人擠在一條凳子上,拿著筆記夲的手沒地方放就放在膝蓋上,桌子角或窗臺邊。教室門是關不上的,走廊過道,講臺兩邊全都坐滿了聽課備考的學生。大家如饑似渴的樣子就象長頸鹿和咕嚕雁一樣。那個時期的校園生活充滿了奮爭的熱情和向上的活力。威嚴的蘇建文校長每周一都要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個方正的高臺上,揮著手臂對師生們進行一番嚴厲的訓話,他一慣的口頭禪就是“誤人子弟如殺人父兄!不好好念書就是逛蛋二流子!逃學翻墻,就是喪心病狂……”在他的訓導下,老師們沒有一個不敬業,不操守,學生們沒有一個不努力,不刻苦。
熄燈齡響了,晚自習下了,同學們遲遲不肯離開,教室里亮起星星點點的蠟燭和小油燈。困倦了,出去到操場跑兩圈回來繼續學。為了防備打磕睡,同學們大都隨身攜帶著大蒜,辣子角等剌激性食品,關健時刻便拿出來咬一口。那種不顧一切的狠勁和韌勁兒不亞于古人的頭懸梁,錐剌骨。有時時間過晚,值日生要關窗鎖門,大家就移至操場的路燈下或教職工的窗臺外,借光而讀,辛勤備課的老師們見窗外趴著看書的學生,即便到了就寢的時間也不忍心熄燈。緊張而又快樂的學習生活除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主要章節,還夾雜上演著許多啼笑皆非的細枝末節,比如誰誰偷了誰的饃,誰又藏了誰的書,誰晚上起夜不去廁所,在宿舍門外的墻角處尿尿,誰一鉆進被窩里就打鼾,誰在夜里總是磨牙放屁說夢話。誰在別人學習時故意攪騷,不是掐貓逗狗,就是出聲野怪,而到他自己學習時,別人大氣都不敢出。這大概就是現在所說的“學霸”吧,誰的頭發燒成了卷卷毛,誰的臉熏成了黑腥腥。誰誰的綽號叫“壓壞板凳”,誰又是個“尖尖勾子坐不穩”等等,等等……天生不愛學數學的我,一到數學課堂總是泛迷糊,不是磕睡打盹,便是分心走神,所以數學老師到底是光臉還是麻臉我始終記不清。而對于幾位語文老師,卻有著雕刻般的印象。
金毅老師身材頎長,儀表堂堂。講課時目光炯炯,聲如洪鐘。他的古詩詞教的很有特色,常常在教我們朗讀之前自己先大聲朗讀一遍。有時起句突兀,出口不凡;有時沉吟低廻,如泣如訴。加上他高大的身材隨著朗讀的節奏大幅度地擺動,我們常常疑心他可能就是屈原、李白的化身。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朗讀陸游、辛棄疾的詞,更是蒼勁悲涼,一誦三嘆,好象那些詞是從他自己心里流淌出來的。他給我們看作文很仔細,一個標點,幾個錯別字都不放過,評語更是洋洋灑灑,少則三行五行,多則幾頁幾張,我們能從中窺見他摯愛學生的一片良苦用心。課堂提問若有誰把大家糾纏不清的問題一語擊中,他就激動無比、拍案叫絕。并且立即走下講臺,欠著身子滿心歡喜地拍著那個同學的肩頭,連聲夸贊“才子!才子!”不瞞你說本人就曾享受過如此極富夸張的抬舉。田萬發老師方臉背頭,身體瘦弱,說話走路都是慢條斯理,儼然一個孔老夫子。他評講作文也講究對仗。開場白往往引人入勝:“同學們的作文真是姹紫嫣紅,爭奇斗葩。剛才念一個女生寫的,現在讀一個男生作的”。講到精彩處同學們總是禁不住擦拳鼓掌。他卻把嘴角一撇,袖子一拂,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好象有意掩飾自己的得意。他夸我的作文字字珠璣。為此,常常遭到一些女生的妒忌,可他不管,該表揚時照例表揚。他的妻妹跟我在一班,為了便于學習,他在學校給我們找了一個清凈的單間,還經常給我們提供蠟燭、開水。就是這么一位文質彬彬,富于個性而又心地善良的老師,竟然遭到一位生性玩劣的補習生的毆打,老師從此銳氣頓減,黯然失色。我和朱小麗、張梨花、伊小霞幾個到醫院看望他的時候,老師形容枯槁、面目憔悴、語言結巴、四肢抖顫。我們也禁不住流下凄傷的淚水。
大家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學校嚴懲“劊子手”。我曾代表文科班全體同學親自執筆,上訴司法機關,為老師討回公道。秘密不脛而走,那個忤逆成性的“生瓜蛋”竟揚言要打斷我的手腕子。臨近高考,幾個關系要好的同學提前護送我離開學校。后來,我因二十一分之差沒有考上大學,田老師的問題也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一年后,聽說他負氣出走,隨著前往大西北的教師隊伍,去了青海格爾木。至于那個打人的學生家長如何向學校再三解釋他的孩子患有精神分裂癥,學校領導又如何挽留田老師,那是后話。徐學智老師面部黝黑,棱角分明。他講古文語音鏗鏘、落地有聲。一堂課下來常常是滿頭大汗,聲音沙啞。回到房間就兩腿一盤,吧噠吧噠抽旱煙。我經常尾隨著跟到房間,問他一些學生字典上查不到的詞,比如“皈依”是什么意思,為啥稱日本為“扶桑”,他就拿起炕頭間那本又黑又厚的康熙字典翻來覆去的查找,并且瞇起眼睛笑著說:“老師就喜歡你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可是,我媽常常罵我是個犟巴盧”。徐老師噙著煙鍋,笑得更厲害了。“唔……犟、犟、如果不犟你就不是你了”。他說“你媽要是嫌你犟,干脆你就給老師當娃對了。我要是能有你這么個女兒就知足了!可惜父母沒有選擇子女的權利,命里給你個蟲兒變不成龍,給你個雀兒變不成鳳。”然而,不爭氣的我并沒有成為老師心目中那一只展翅飛翔的鳳凰,因為嚴重的偏科,年年應考,年年落選,直到1982年秋,經過垂死掙扎的我不得不背起鋪蓋卷,灰溜溜地離開心愛的校園。跳出農門的學子們,滿面春風地回到校園看望恩師,而我有何顏面去見恩師呢?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在漆黑如磐的漫漫長夜,我一遍又一遍地斥責自己,咒罵自己,鞭打自己,我發誓,學業不成誓不為人!沿著一條荒僻的并不平坦的自學之路,我重新回到校園,成為一名鄉村中學的語文教師。當我手捧自己用業余時間寫出的散文集來到金鐵寨看望退休的金毅老師時,老師滿含熱淚,拍著我的肩頭,不停地夸贊:好樣的!好樣的!老師沒有看錯你,你到底是走出來了哇!2019年初夏,我與幾位在外干了大事,成為人物的老同學相約,重回母校,站在如今變成“后稷養老院”的廊亭下,我們又談論起當年如何挑燈夜讀,忘我打拼的情景……時光倒流,歲月不老,可敬的老師,威嚴的校長,朝夕相伴的同窗,所有的美好重回眼前……張家有好女,纖手開善門。孝行人之老,仁德感天地。
當以拳拳愛心培育英才的老師們得知他的學生秉承了他們的美德,在此創業興善,敬賢尊老的時候,他們會是多么地欣慰和自豪啊!暖風帶來紫藤花的香味,置身于變幻交錯的時空里,回望心中的神殿,千般愛戀,萬般敬畏……此時,我看見塬畔上的星星花燦爛無比,紫藤樹的花蔓象一條長龍,不斷地延伸,延伸,覆蓋了整個關中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