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寫作的傳統(tǒng)是行走，謝靈運也好，李白也好，都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主。當(dāng)下的散文寫作者，背著包，到處行走的人中，黑陶是最接近謝靈運的。

　　黑陶的寫作充滿了聲音，市井的，雨濕路面的，又或者是風(fēng)吹來的，他呢就坐在聲音的不遠(yuǎn)處歇腳。黑陶的散文濕潤得厲害，一如他身處的江南。差不多，一打開黑陶的文字，我就會聽到一場春雨，是的，雨水洗干凈他的句子，還有他夜晚的夢境，雨水讓街邊貼著的廣告單字跡模糊，他會停下來看，猜測著那模糊的內(nèi)容。

　　就是這樣，他寫了這冊《中國冊頁》。是的，中國，不過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冊頁。有的人，一生，都囿在自己的故土，所以，他的冊頁是空白的。而黑陶是一個將自己的冊頁填滿的人。

　　打開《中國冊頁》，我被一張照片感動，一個遍布石頭的河灘，有粉紅的花開了，映著石頭。有讓人莫名的情緒藏在這圖片背后，是啊，這是黑陶去過的地方，漂亮的石頭，被水沖洗得干凈的石頭，被李白贊美過的石頭。是啊，這個地方叫作秋浦，是李白一組詩的故鄉(xiāng)。

　　黑陶就是這樣行走，往李白的一首詩里走，或者往蘇東坡的一聲嘆息里走，又或者，往一棟舊建筑里走。他的行走，是尋找也是搭救，總覺得他仿佛聽到一棟樓的呼喚，才去千里迢迢地跑到那里。他記下時光和秘密，記下心緒和過程。

　　黑陶的寫作是收納，是建筑，他是想在紙上搭建一個文化的中國。

　　那一年，他去看蘇東坡，在海口，我們見面聊天，說他的行程，或者寫作的事情。果然，在《中國冊頁》里，我看到了他坐車去儋州的樣子。海南鄉(xiāng)野的氣息被他呼吸到，蘇東坡的儋州被他臨時借走，借到了夢境里，借到了散文里。

　　他去雁蕩山，只為撿到一個詞語：清涼。該有多深刻的體味，才能放棄掉羅列的敘述，該有多準(zhǔn)確的描述能力，才能做到用兩個字便將一座山寫在一頁紙上呢。

　　我喜歡黑陶拿著筆隨時記下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在黑陶的行走里，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美好的，因為，他的感官是打開的。要么有美好的聲音，要么有美好的故事，要么呢，也有美好的人。比如他寫銀生城：“銀生，多么令人喜歡的兩個漢字！銀，生，在夜晚念出這兩個漢字的讀音，視線里總會幻化出彝族服飾上細(xì)致銀飾的微小閃耀。這是傾斜的縣城，整座城就建在無量山脈東麓的坡地上……”傾斜的縣城，差不多，讀到這里，我已經(jīng)有了暈眩感。黑陶兄將這個縣城搬到了他的《中國冊頁》里，合上，大概便不會擔(dān)心這個縣城的傾斜了。更好玩的不是關(guān)于縣城的描述，而是，他在這個古城行走時遇到一些人，他也都一個一個記下，這樣建檔案的寫作方式，讓我想到方志，通信錄，或者告示。

　　黑陶的寫作總是有著讓夜晚安靜的耐心，細(xì)讀下去，知道，他是一個有野心的寫作者。他著力布局他的寫作，甚至用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記錄的方式去中國東西南北各個地方行走。東北，他去看蕭紅的出生地，呼蘭。西部，他去看西藏的云。南方，他來海南看三亞的海，以及蘇東坡的幾次呼吸。東部，他去雁蕩山去感受盛夏的涼。

　　他走到了，他看見了，他寫下了。這便是《中國冊頁》的意義。即使是往歷史深處行走的時候，黑陶也沒有逃離中國當(dāng)下的現(xiàn)場，小縣城的擴(kuò)音喇叭，小鎮(zhèn)街邊的招貼廣告，以及幾個動人的生活場景。我喜歡他在《看見》一節(jié)里寫到的兩個場景。其一是在西寧的城郊，他看見一對拉板車的夫婦，送完了貨物，返程，丈夫拉著妻子，妻子的手上還拉著一輛空著的板車。其二是在安徽天柱山途中，下山的人中，有一對夫妻模樣的人，丈夫的肩上扛著兩副扁擔(dān)和繩索，而妻子空著手跟在后面。黑陶這樣寫：“艱辛撲面的塵世，我看見微弱的，卻使我心動的內(nèi)容。”夜深的時候，讀到這句，我一下子被擊中，長時間沉默，想象著那兩對夫妻的模樣，內(nèi)心充滿暖意。

　　我曾經(jīng)多次沈從文先生的墓地，點上一支煙放在沈生生的墓碑上，等著煙燃盡了，便離開。在《中國冊頁》里，我看到黑陶兄，在李白的墓地，也這樣做了。李白逝去當(dāng)涂，李白是遷過一次墓地的，遷墓的日子為正月二十三日，正是黑陶的生日。有了這樣的緣分，他更是覺得有了深沉的理由。黑陶寫他坐在李白墓地之時的空闊感，或者寂寞感：“我端坐著，恍惚之中，滾滾的漢語，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和空間，正叫喊著，進(jìn)入我饑渴的、后來者的血管。”

　　《中國冊頁》，一部個人化的行走史、心靈史，也是一冊收藏了石頭、雨聲、落葉的民俗史。閱讀這冊紙上的中國，在黑陶的敘述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做了標(biāo)記。是的，我要跟著黑陶的照，去重溫他走過的一些地方，那些方不僅有黑陶書寫的靈感，也有我丟失的前世，和詩句。